【授權翻譯】Jabberwocky 瑣言絮語


Jabberwocky

瑣言絮語




作者:TechnicolorVocab01
譯者:yymyyzt



原文網址:




作品標籤:手足之情;兄弟之情;溫馨文;微虐;溫和的Hurt/Comfort;看完第22集後,我不過想進行一些有益身心的互動,好讓自己緩過來;百鬼丸無時無刻都在學習新事物;他在學習語言的細微差別,我認為這很棒

人物:Dororo & Hyakkimaru

發佈時間:2019年6月16日

狀態:完結




作者TechnicolorVocab01的授權:

Yes! Go on ahead, I'm glad you liked my story enough to want to translate it!





此翻譯作品於Blogger及Lofter發布︰

Lofter(簡體)






人物翻譯:

Dororo - 多羅羅
Hyakkimaru - 百鬼丸
Biwamaru - 琵琶丸
Jukai - 壽海
Mio - 美緒






故事簡介:

百鬼丸取回聽覺後,世界一下子變得更廣闊,更難懂。學習傾聽聲音堪比駕馭一頭猛獸,但他必須要克服——就正如斬殺鬼神,唯有此途,才能讓他的生命得以完整。

所幸的是,他並非孤身一人。






作者的話(上)︰

劇情走向愈來愈糟心了,我在嘗試不往壞的方面想。本着拒絕接受第22集的精神,請好好享受這個輕鬆的短篇小品!

(落幕之時,請MAPPA對角色們仁慈點吧,我求求你了)







整個世界爆炸了。

衝擊從四面八方襲來,他被圍困了……那似是某種東西——是萬事萬物,無處不在。他深吸一口氣,空氣刺耳地呼嘯着,朝頭臚急遽湧流,激蕩起洶湧澎湃的漩渦。他無意識地邁出一步,木製的義足踏着細沙礫石,劈啪亂響,嘎吱作聲,迸濺出無數的感官火花直刺腦袋,猶如有一道道疾雷劈向腦殼,隆隆轟鳴。這,實在難以抵擋,實在難以忍受,他舉起雙手,用力壓制頭痛頭昏,卻不曾屈膝低頭,向這個遺棄他的孤獨世界屈服。

即便他被世界流放,世界仍繞着他轉動——吱吱嘎嘎,窸窸窣窣,嗖嗖呼呼,種種聲響在指尖上徐徐化開。在他的掌心下,是怦怦迴盪的心跳,是源源奔騰的血液。新器官裏築起了絲絲血脈,鮮血亦隨之急躍流轉,他開始覺得目眩頭暈,雙腿發顫。

忽然,他身後傳來一道嘶叫聲,刺耳得令人脊背顫慄。高亢迅急的嗚響此起彼落,快得無法跟上,聲源緩緩逼近,尖銳的聲嗓忽大忽小,他愈發難以承受,牙齒顫得咯咯作響

周遭的黑色世界塗上了一層白色,揭示了尖叫聲的源頭——那一簇小小的火焰。曾經,它是這世上惹人喜愛,嬌小新奇,卻易於忽視的存在;但現在,它的攻襲讓他的新器官蒙受前所未有的痛苦。新的感覺猛地灌進腦子裏,宛若飛瀑怒瀉而下,沖刷全身,他被絕望深深籠罩,不假思索地伸出義肢左手,想要堵住那團小火苗的嘴,然而,他一時不慎,瞄錯位置,摑了它一巴掌。

世界明顯安靜下來。他感覺肩膀放鬆了,但軀殼仍顫抖不止,把義肢裏的金屬撞得哐啷哐啷響。小火焰也不再緊繃神經,明亮的白色黯淡下來,恢復平靜。當他確信小火焰不會繼續嚎叫後,他再次抬起左手,慢慢地撫上後腦勺,以免敲起空洞的悶響。他輕輕摩挲髮絲,嗡嗡噝噝的聲音如潮來襲——一切,成了所有的新感覺,漸漸侵蝕他的思考,將他壓垮。他更加蜷縮着,擺出一副戒備的姿態,不知所措,不敢動彈。小火焰來到他面前坐下,一路踩得碎石嚓嚓作響,讓他不由得想道︰誅滅那一把赤紅火焰的妖刀是個錯誤。

小小的火焰伸出胳膊,它一動,衣物窸窸窣窣;它一挪,石子劈劈啪啪。

他不想再要這些器官了,他只想擺脫它們,斬斷它們,劈開它們,將它們抹滅殆盡。

一隻手圈住了他的手腕,輕柔一拉,移開了掩着臉龐的手,木頭硬生生地刮蹭着皮肉,發出粗厲的噪聲,使他渾身不舒服。

他還欠缺甚麼?每一種新的感官體驗都比以往的更震撼,他不知道還能承受住多少次衝擊。他不想再要這些器官,不想再要些甚麼,為甚麼他需要這個?為甚麼他想要這個?

小火苗拉起他的手,貼在臉頰上一動不動,他感覺到軟綿綿的彎弧曲線,但如果他活動關節,將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。

若是落得這般光景,他寧可不要變得完整。

小火焰再次張嘴說話,嚇了他一大跳。一連串嘰嘰喳喳的吵鬧聲響起,但音調壓低了些許,不像之前那麼洪亮,那麼刺耳,可是,這仍然聽得他難受,聽得他牙痛。

他打算再次動手,緊緊摀住這團白火光的嘴,但在這之前,它把義手輕輕壓上他的臉頰,然後發出另一種低沉的嗓音,火苗的顏色亮了一點,在黑暗中悠悠搖曳,勾走了他的注意力,於是,他任由它再次提起義肢,抵在它的臉頰上。

又一道聲音落下。

他的手置於臉上。再一道聲音傳來,調子似曾相識。

義手貼着小火焰。他聽着嗓音昂揚顫動,繼而頓住。

手重回他的臉頰。這一次,他領悟了這一段聲音,知其如何起,如何終。

又再往復一遍後,百鬼丸收回手。他已無法承受更多的新感覺,隨即躺臥在地,屈起手肘掩住腦袋一側,所幸的是,他的伙伴心領神會,不再發出任何聲響。

光芒雪亮,它看起來很滿意。

現在,百鬼丸終於知道了,多羅羅不必繼續解釋。


*


百鬼丸一直把手放在胸前,握着前襟裏的金色小袋——他默默記住了它的讀音,多羅羅稱之為“稻種”。他的旅伴仍在編織長長短短的字句,那是如此紛繁精細,複雜得難以梳理,難以跟上,不過,百鬼丸任由嘰裡咕嚕的絮叨聲沖刷耳畔,好讓胸口的陣陣悶痛得以舒緩。

他暗自思忖着,多羅羅會用甚麼詞彙描繪稻米豐收的未來。百鬼丸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——擺放一段時間後,它便會愈來愈高,化成一片充盈視線的金黃色。

百鬼丸想知道如何表達這種過程,於是他拿出那一小袋種子,等待多羅羅解釋。如今,多羅羅似乎更了解他,很多事心照不宣,因此,他無須像別人那樣濫用聲音。

絮絮不休的聲音戛然而止,多羅羅的火焰暗了幾分。他們稍微停下腳步,多羅羅伸出手,沉沉地捂住那一小袋稻種。

多羅羅開始講話,百鬼丸聽見緩慢柔和的聲嗓。擁有聽覺的第一夜,他不勝負荷,不禁質疑這種可怕的感官作用,但多羅羅告訴他︰聲音蘊含着意義。然而此時,百鬼丸絞盡腦汁也聽不懂這段柔細軟語,他只好嘗試拆解這些莫名其妙的字句——聽見了“美緒”,他心頭緊揪;聽見了“稻種”,他全神貫注,嘗試牢記聲音的起起伏伏,從多羅羅的話裏尋找他想要的答案。

百鬼丸的思緒被攪得一團混亂。他無法捕捉每一個單詞音節——它們從哪裏開始,從哪裏暫停,全都不得而知,更遑論抽絲剝繭,提取箇中含義。他得不到解答,手無力地垂在一側。

世界變得安靜,多羅羅不再吐出不知所云的絮語,可是,百鬼丸仍想知道“稻種變大”的發音——他想知道如何描述那片景色︰一株株稻穗鋪展開來,大得能迷失方向,高得能輕拂臉龐,無垠的黃金稻海籠罩着他的黑暗視野。

他不得不開腔說明,聽着自己可怕的嗓音敲擊喉間,朝上沉聲迴響,從耳邊蕩開。

但即使他鼓起勇氣說話,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,畢竟現在他只懂得寥寥數字,還不足以遣詞造句。

儘管如此,百鬼丸知道一種發音——他一直耳聽心受,非常肯定唸得對。他小心翼翼地張合嘴巴,於喉中組織言辭︰

“——稻種。”

空氣颯颯掠過齒間,吹得新生脆弱的肌膚寒毛直豎。雖然他竭力放輕聲音,但這種感覺依舊狠刮着他的喉嚨,錘擊着他的耳朵。

多羅羅把頭歪向一側,豎起耳朵,火光閃耀得更亮。“嗯,是稻種哦。”

小火焰還說了一些別的話,但百鬼丸聽不懂。縱使他還不知道那叫做甚麼,他再接再厲,嘗試重述那般風景——栽下稻種後,它便會填滿他的視野。

百鬼丸沉思半晌,回顧日益擴大的字庫。他知道,身側的一雙綠色肢體是“手臂”、藏在手裏的兩件武器是“劍”、他以雙劍從“鬼神”手上奪回“身體”……

——不久前,百鬼丸與鬼神展開殊死搏鬥,那時目光所及,盡是它的血紅色,多羅羅說它很“大”……

百鬼丸重申︰“稻種——”

“大。” 他微微昂首,想像一片金黃色灑滿整個視野。

多羅羅顫出一口氣息。“對的,大哥哥。它會長大。”

“長大”——疑問獲得解答後,百鬼丸鬆一口氣,心滿意足,默默邁步前行,把這個詞語銘記在心。

多羅羅在他身旁蹦蹦跳跳,一刻也靜不下來︰ “你知道嗎,我也會長大啊!也許我會長得比你大呢!”

百鬼丸幻想着多羅羅長大後,變得和稻種一樣,讓一片皎白淹沒他的視線,只是,他實在看不出多羅羅能長成這樣……


*


當天稍後,兩人隨意漫步,來到一個小村莊。這裏比百鬼丸見過的村落還要小,一眼望去,便能把所有小屋盡收眼底;便能掌握幾簇火焰的動向,知曉他們為了何事勤奮奔忙。此處的景色和建築平平無奇,百鬼丸卻感到嘖嘖稱奇——

這裏嘈雜喧嚷,彷彿有成群結隊的多羅羅在絮絮叨叨地交談,在草地上窸窸窣窣地奔跑,在啪答啪答跺着地板,在砰的一聲關上木門,在把廚房裏的鍋碗瓢盆敲得砰砰亂響。就連村裏較小的生物——不像他或多羅羅的動物,也在發出一陣陣嗥叫聲和刮擦聲。

如今,他適應了聽覺,聲音不再是糾纏不休的煩惱,相反,他為之着迷不已。

百鬼丸全神貫注地傾聽這片土地的聲音,忽地,多羅羅尖聲高叫,嗓音猛然劃破周遭的空氣,與村內的低吟淺唱相互輝映。

“——老伯!是你!”

百鬼丸能看出多羅羅在叫喚誰,他熟識這束白火焰的舞動節奏。

他將眼前人標註為“老伯”。最近,他心裏的名冊愈來愈厚了。

老伯開始說話,百鬼丸卻昏昏欲睡,無意聆聽。隨後,老伯百般阻撓,不讓他離開,不讓他入睡,不僅拉着他的手臂,還朝他敏感的耳朵高聲嚷叫,但即使如此,他沒有放在心上。老伯的聲嗓既刺耳,又粗嘎,幾乎像從前一樣煩人,無奈之下,百鬼丸凝聽二人嘮嘮叨叨,諦聽村子喧喧鬧鬧。

一幼一老,聲音一高一低,截然不同。他們靠在附近小屋的牆垣上,慢慢地閒聊着,這讓百鬼丸更容易把對話拆解開來。他聽懂了“樹”、“食物”“錢”,然後他小聲讀出這些詞語,唸了一遍又一遍,熟習困難的讀音,糾正種種錯誤。

有一個人從他身旁經過,口中低聲嘀咕着,聲音輕得聽不清;有一團小東西不時衝向草地,昂起頭來怒聲咆哮,朝每一位路過的途人汪汪狂吠;有一個人朝牠厲聲回擊,百鬼丸由此得知,牠被稱為“狗”

百鬼丸也聽見了“大哥哥”。他頓時豎起耳朵,因為這是屬於他的稱呼,然而,這個字從一位陌生人口中說出。那人就如多羅羅,身材矮小,聲音高亢,跑到一位個子較高的人身邊。

一大一小,景象似曾相識。兩道身影重疊了,百鬼丸怔怔地看着。

高個子開口回話,同樣興奮地喋喋不休。幻象遽然煙消雲散。

百鬼丸總是臆斷這些白火焰和他一樣——或者說,至少是絕大部分的火焰。他知道自己與他們的分別,比如他喜歡狗,比如他吃的東西不一樣,但除此之外,他覺得大同小異。他看着他們擦身而過,漸漸消失在寂靜黑暗的蒼茫中,卻毫無根據地相信兩者的世界別無二致,哪怕他們不過是彼此的過客。可是,他怎麼又覺得他們不像自己——不像自己那般麻木、空洞又空虛?

此際,百鬼丸猶如身處無我之境,於滾滾凡塵中超然獨立。芸芸眾生聚結成群,互為溝通理解,似是與生俱來般駕輕就熟,百鬼丸卻只能在邊緣徘徊打轉,像是被滔滔洪流捲起的碎石,漂漂蕩蕩。

多羅羅和老伯聊完了。百鬼丸下定決心,嘗試於洪流劃開一圈漣漪——

他艱難地擠出一句話,句子斷斷續續的︰“老伯,再見……” 他的喉嚨發緊,一如既往地使人惱火。

老伯一愣,隨即爆發出陣陣響亮的喊聲,多羅羅也緊隨其後,朗聲連連。這些噝噝沙沙的嗓音新奇、刺耳又扎人,惹得百鬼丸喉嚨發癢,卻使他們的靈魂更光亮。百鬼丸扣合牙關,不由自主地逸出聲響,只是,他不懂自己為何如此。叫人摸不着頭腦的事又增加了。

多羅羅靜靜地目送老伯轉身離開,然後回身望向百鬼丸,發出一道好奇的聲音︰

“大哥哥,怎麼啦?” 尾音上揚,是開放式的問句,在漫長的旅途中,百鬼丸已經聽過無數次。

百鬼丸無視了問題。


*


小溪奏起了柔和的潺潺聲,水波在百鬼丸腳邊微微蕩漾,多羅羅則在他身後以木擊木,野炊生火。百鬼丸紋風不動地站在水中,這已成為一種消遣——河水淺至腳踝,帶來絲絲清涼,頭頂上卻是高懸烈日,他對冰火兩重天的感覺樂此不疲。

後來,一縷縷素白的微光悠悠靠近,在他腳邊流淌的墨黑色遊來遊去。牠們是動物……他思考半晌後,想起了牠們的名字。

“多羅羅,是魚。”

百鬼丸一開口,魚群隨即四散逃竄。他很驚訝,他只知道要是稍有動作,牠們便會急忙離去,但原來牠們對聲音也很敏感。

哐咚一聲,多羅羅丟下木頭。“是的是的,快抓一條來當晚餐吧。”

不久後,小魚回來了。牠們在百鬼丸附近懶洋洋地游動,來到狩獵範圍卻渾然不知。須臾之間,他左右兩手均串着一條魚,然後,他乖巧地舉起供品,獻給多羅羅。

多羅羅終於成功燃起火堆,躥動的火苗劈啪作響,裊裊的輕煙縈繞周圍,空氣中瀰漫着誘人的香味。百鬼丸確信︰魚烤好後,所飄出的香氣更讓他垂涎三尺,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餓。一直以來,進食不過是生存的必要條件,他不曾抱予期待,也不曾渴望品嚐甚麼美味佳餚,然而,自從他戰勝那頭鬼神,奪回他的嗅覺,食物就變得——

“很好吃吧?” 瞧見百鬼丸興致旺盛,多羅羅問道。“是啊,這條魚還行。” 多羅羅張口咬下一大塊魚肉後,一邊咀嚼一邊說話︰“可你嚐過水晶梨就知道,這還不是能入口的東西呢。”

百鬼丸繼續食魚,但心裏默默承同多羅羅的說法。他懶洋洋地想,梨的味道是否和魚、漿果或米飯一像。

“從前啊,我常常偷一個老農夫的梨。” 多羅羅繼續道。“他有這麼多的梨,就算是偶爾少了兩個,我想他也不在乎吧。”

多羅羅停頓了一下,百鬼丸很高興可以有機會拆解句字——有些時候,多羅羅忘了慢慢講話。

“那時,我會拿一個給自己,一個給媽媽。”

百鬼丸並未注意到多羅羅的火焰變暗,暗得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。多羅羅談及“媽媽”的次數愈來愈多,每每提起此字,總是暮氣沉沉。

其理由不難想像︰世間上的白火焰各有殊途,多半終會勞燕分飛,而別離之後,有些將會永遠消逝,無法再見,能一路長伴相隨,實在少之有少。

“之後我被人抓住了,所以我們不得不離開。” 接着,多羅羅飛快地說了一些難以理解的話,咬了一口魚後,又道:“如果我們返回前一點,我想我可以再次找到那個農場。”

“不,繼續走。” 百鬼丸連忙回道。

多羅羅聲調上揚,問道︰“為甚麼不呢?”

百鬼丸不明白多羅羅的疑問,此行目的是為了獵殺鬼神,而多羅羅也知道原路沒有斬獲,待他取回雙眼後,再來擔心甚麼桃啊梨啊也不晚。

這道理不言而喻,而且解釋起來太複雜,所以百鬼丸沒有回答。

“你從不聽我說話。” 多羅羅說。

多羅羅說的每一句話,百鬼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。多虧鬼神來襲,他忙於殺戮,便不用費神思考如何糾正多羅羅。


*


白火焰來來去去,行如陌路。他們一直如是,百鬼丸亦如是。

因此,腦內過濾成白噪聲的喋喋絮語悄然而止,他無須感到驚訝;因此,回首只見漆黑的世界復歸空虛冷清,他無須感到驚訝。[1]

因此,多羅羅消失了,百鬼丸無須感到驚訝。

小火焰不復存在,使得百鬼丸咽喉發堵,儼如被……某種東西緊緊勒住。若果多羅羅在,他便能詢問這種讓人胸口焦灼,頭痛欲裂的感覺叫作甚麼。

眼下,百鬼丸正面臨兩種選擇。

簇簇火焰來去匆匆,轉瞬飄逝,他們總是如此,他們正是如此,所以百鬼丸不曾抱有疑問,也沒有理由到現在才起疑。他可以一如往常,繼續邁步前進,斬戮鬼神,逐一拼湊被劫掠的身體,以追尋所謂的完整無缺,以親身感受雙手托起的重量,以親眼見証周遭的大千世界。

又或者,他可以去找多羅羅。

火焰聚聚離離,來來去去,乃世間常態,他實在不必生疑,只是……

他心裏還冒起一個疑問。自從多羅羅像牛皮糖一樣黏着他,跟隨他,他便發現自己有點好奇,而現在,這種好奇心變得熾烈旺盛,刺癢難耐,使他無法不顧而去。

多羅羅一直教導他,陪伴他,與他惺惺相惜,是第二道對他不離不棄的火焰。

百鬼丸在旅途中首次遇上困難,那便是尋回多羅羅。

第一道火焰嗓音低啞,傳入耳際的聲音卻能平息怦怦躁動的心跳,與老伯迥然不同。一雙結老繭的手撫上百鬼丸的臉頰,他往前輕靠,任其摩挲,第一次感受到這雙手的溫暖。

多羅羅不時談到的媽媽,供其溫飽,教其所學,護其周全。縱然百鬼丸詢問這道火焰的名字,但他心裏早已知道答案。

分别前,百鬼丸的媽媽說:“你可以留下來,你知道嗎?”

“留下來”——這是新的詞彙,百鬼丸無法分析句子的含義。“我不明白。” 他說。

“嗯?”

“留下來。我不明白。”

“啊——” 媽媽聲音上揚,語帶驚訝。“我的意思是,你不必離開,你可以留在這裏稍作休息。百鬼丸,我隨時歡迎你。”

百鬼丸把“留下來”鑲進腦海裏,讓它與密密麻麻的詞彙整齊地擺放在一起。

他知道自己不會留下來——還不能留下來。媽媽的火光閃動了一下,亦是心中有數。

百鬼丸必須要找到多羅羅。他無法言喻這是為甚麼,可是,一想到獨自一人完成旅程,沒有多羅羅常伴在側,他便不由得喉嚨發緊。


*


百鬼丸找回多羅羅後,頓時放下了心頭大石。相比起前幾天,他只覺得輕鬆了不少。“我來接你了。” 他輕啟雙唇,不禁脫口而出。

多羅羅似乎也鬆一口氣,便縱身一撲,緊緊地抱住他,聲音顫顫抖抖的︰“那就早點來啊!我一個人……可是很辛苦啊……”

百鬼丸明白多羅羅的含意。

許久之後,騷亂終於平息,百鬼丸感覺一切重回正軌,決定道出這幾天一直如鯁在喉的疑問︰

“你為甚麼留下來?”

“嗯?你指甚​​麼啊?” 兩人在草地上稍作逗留,多羅羅問道。

百鬼丸一時苦惱不已,不知該如何闡釋清楚︰白火焰各奔異途,形同陌路,是司空見慣的景色,所以他不曾向媽媽詢問箇中原因,但是,多羅羅突然闖進漆黑的世界,成了一道新風景,成了唯一的例外。百鬼丸看不透多羅羅久留的理由——也許,他需要有一雙眼睛洞悉真相。

他決定重複提問︰“你為甚麼留下來?” 他頓了頓,忽又想起了甚麼,補充道︰“你不必這樣,所以,為甚麼?”

“哦!” 多羅羅恍然大悟,揚聲嘆道。“我想……是因為我孤零零的,而且啊,你看起來也孤零零的。”

——“孤零零 ”,就像是“獨自一人”嗎?百鬼丸沒有開口發問。在與多羅羅重逢之前,他遇見了媽媽,隻身一人的時光短暫得很。

多羅羅把手伸向附近的一棵灌木,摘下幾片葉子,發出清脆的喀嚓聲。“媽媽過世後,我常常住在一些較大的城鎮裏,因為那兒的人有更多好東西。不過呢,你懂嗎,即使我周遭有一大群人,這些人都不認識我,所以,他們不會跟我說話,也不會看着我。” 又一聲哢嚓脆響,卻劃破了整個灌木叢,惹得枝葉沙沙直響。“這種感覺……比一個人待在森林裏更糟。我這麼說,你能明白嗎?”

“嗯。” 百鬼丸感覺自己聽懂了。取回聽覺後,他才意識到自己離世界有多遠,哪怕是多羅羅,他也不能總是理解。或許,白色的火焰各走各路,並非本性使然;或許,在擦肩而過的瞬間,他們感覺到他軀體的缺憾,感覺到他靈魂的空洞,只是熟視無睹,錯過了彼此。

“我能明白。” 他回答。

多羅羅的火光閃爍得更亮一些,一陣輕柔的笑聲響起︰“大哥哥,謝謝你聽我說話。”

百鬼丸覺得自己的火焰也變得更亮。縱然他未能領略每一道聲音,每一種情感,但此時此刻,他能理解多羅羅,這就足夠了。







作者的話(下)︰

有沒有人覺得百鬼丸很聰明???因為他學的不僅是一整套語言,而是所有言語背後的意義。我覺得,如果他能正常地長大成人,他會想出更好的方法拯救他父親的領土,但可惜他不能,因為他的已經被耽誤了十六年了。(搖頭)







註釋:

[1] white noise(白噪聲)︰又名“白雜訊”,聽起來是有點兒吵耳的沙沙聲,相近的聲音如雨聲、海浪聲及收音機或電視機未調好頻道前發出的噪音。







譯者的話︰

補充一下原文細節,於第一部份,百鬼丸以“it”(它) 指代多羅羅,顯示他尚未有“人”的概念。隨着劇情推進,百鬼丸懂得區分人、動物和種種事物,儘管如此,在他眼中,“人”不過是“火焰”。百鬼丸並沒有性別概念,無論是多羅羅、琵琶丸或壽海,作者一概以人稱代詞“they”描述,這一個“they”是單數第三人稱代詞 (singular they),用以表示性別不詳或任何性別皆可的情況。

原文辭藻華美,立意晦澀,是一個有深度的好故事,但我的翻譯功夫糟糕得很,只能說是獻醜了……無論如何,謝謝你們讀到最後。